在人间|卡车司机 荒野求生
撰文|郑立颖 编辑|马可
出品|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
这是一条从上海通往江苏省的公路,路的尽头靠近长江入海口。卡车司机赵峰已经在这条路上“静止”了30天。他和几位卡友在路边垒起土灶,捡木柴生火,下河捞鱼,过着荒野求生式的生活,如果赶上上海下雨,他们就连面条都吃不上。最困难的时候,他们喝消防栓里的水,干了20年的卡车司机,赵峰很少如此长时间地在一个地方落下脚。
在苏州平望服务区,司机老吕也和两位卡友点起了卡式炉,做起了饭。他从上海出来,行程码带星,不能下高速,只能停下来,等待健康码恢复正常。从3月4日到4月9日,他被隔离了两次一共21天,到4月20日,他30天做了20次核酸检测。停在已经关闭的服务区,吃饭、洗澡都成了问题。他们后来就从水箱里接水晒热了洗澡。
从锦州到鞍山的沈海高速公路上,卡车司机文达被困了34天。最长的一次,他在只有两平米见方的驾驶室里被困了4天5夜,期间没和真人聊过天,饿了就咬几口面包。车门和窗户上都贴着封条,上厕所成了难题。最难熬的是上午9点到下午3点,玻璃被太阳一烤,跟蒸桑拿似的。
今年3月以来,国内疫情多点散发。包括江苏、浙江、山东、上海、吉林、安徽、广东、河北、辽宁、福建等10余个省市高速管控封闭,部分收费站出入口、服务区关闭。
2018年,中国有超3000万卡车司机,而到了2021年,这个数字下降到1728万。仍旧行在路上的上千万卡车司机中,很多人都经历过上不了高速,或者是在高速上漂流无法下道的难题。
根据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的数据,今年3月份中国物流业景气指数已经处于2020年3月份以来的历史低点。
平日里一辆卡车闯四方的司机们,遭遇了进退维谷行路难的困境。
一开始,赵峰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困这么长的时间。
3月28日,上海市宣布对浦东新区全区范围实施严格封控管理。也是在这一天,赵峰驾驶着载有30吨百货商品的红色卡车,从西安始发,三天两夜,1000多公里路,抵达了上海。
根据当地政策,上海将实行“全域静止”,先封浦东,4天后再封浦西,计划在4月5日解封。“那个时候,上海能进不能出,行程码带星,去哪儿都可能被劝返。”赵峰把货物按时卸到了罗泾港口,开始寻找一个可以“静止”的地方。
赵峰丛罗泾港口开到了附近的川纪路,这条路人少车也少,路的尽头靠近长江入海口,已经接近江苏省。赵峰觉得这里很适合“居车隔离”,他赶紧给几位同乡卡友打电话,邀请他们一起过来隔离。这些同乡和赵峰一样,常年以车为家,开着沪牌的卡车,却舍不得在上海租个房子。
一般出行前,赵峰会在车里备上四五天的口粮,同乡车友的车上还有卡式炉和小锅。起初几天,几位几乎每天电话聊天,但都奔波在各自送货路线上的卡友聚在一起,他们坐在小马扎上,就着搭起的临时饭桌,就着车里的口粮,路灯下的闲侃成为他们难得的休息时间。
“平时一年到头都在高速路上,很少能有连睡八小时的时候,就当休息一周。”开始的时候,赵峰他们想。
然而,到了4月5日,上海累计报告阳性感染者超过7.3万例。赵峰知道,上海是不可能如期解封了。
“那时候,我们带的口粮几乎都吃完了,也没有水可喝。”赵峰开始有些焦虑。他和卡友们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消防栓,用桶装回一些水,煮开了喝。
回想起来,赵峰说,“那是我们被困期间少数感到绝望的时候,不逼到一定程度没人喝那个水,消防栓水一般是二次利用水,没有经过处理也没有消毒,但没有自来水,消防栓水也总比河水干净。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,喝消防栓水要喝到什么时候是个头。”
好在赵峰打听到一位同是老乡的卡车司机,也接了到上海的货。赵峰赶紧发出邀请,让他交货后来这边一起隔离。这位老乡给赵峰他们带去了颇为丰富的物资,蔬菜、面粉、鸡蛋、馒头,还有一口大锅,甚至还有渔网。
老乡将物资带过来后,他们几个人还在路边垒起了土灶,捡木柴生火,正式过起了荒野求生的生活。后来,政府也开始给他们送泡面,两三天发一次。赵峰他们也开始用老乡送来的渔网下河捞鱼,有时候还真能捞到几条大鱼,很能改善伙食。
■ 卡友们用搭起的土灶炸丸子。供图:赵峰
■ 赵峰和卡友们用在河里捞的鱼开了荤。供图:赵峰
但是土灶生火最怕的是下雨,赵峰记得4月13日,上海大雨,柴火都湿了,他们生了半个小时火都没点着,那一天他们连面条都没吃上。
上海疫情加重期间,赵峰发现他们所停靠川纪路陆续停靠了五六十台卡车。“有的卡友没有热水,没有吃的,我们也会分出去一些,”赵峰说。
最让赵峰感到心疼的是卡友带来的馒头,上海天气炎热潮湿,馒头很容易发霉,赵峰他们会把长霉的地方挖下去,然后把馒头晒干,一点也不舍得浪费。
那段日子,赵峰和卡友常觉得肚子胀胀的、硬邦邦的,“不知道是馒头太硬了,还是喝消防栓水喝的。”
“流浪者新生活”公益组织志愿者在视频网站上看到了赵峰和卡友们的路边生活后,私信他,给他们送来了一些物资,尤其是水。不过,当他们第二次联系赵峰是否需要物资的时候,赵峰和志愿者说,他们这边不像开始那么紧张了,希望志愿者能把物资捐给更需要的人。
“被困住了,我有时候也愁,但愁也没什么用,只能顺其自然,”回到车里,赵峰每天会和妻子孩子视频。
“家里人天天都打电话问,”但赵峰也无能为力,“这个疫情让很多人都不好过。”
赵峰所驾驶的红色卡车是在2020年新换的,之前的那辆报废了。新车40多万,首付了10多万,每个月要还贷1万1千多。“除了贷款,保险、轮胎、保养车子、油乱七八糟的,一年没有六万块钱下不来,”赵峰算着这笔账,每天车轮跑还是不跑,一个月都得花出去1万多。
今年到现在4个月了,赵峰只跑了五六趟长途,“挣了有两万块钱,还不够还贷款的。”
“今年还是等于在赔钱,”赵峰叹了口气,妻子在家带两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,赵峰是家里的顶梁柱,他告诉自己必须打起精神,挺过难关。
这段日子,赵峰总是会想起自己早年在上海打拼的经历,没有钱,也没有朋友,饿了只吃泡面,晚上就睡桥洞。但他一直自豪的是,他比很多人更能吃苦。
“我中专毕业,没什么文化,2002年考车证的时候,我就知道这行辛苦,但好赖那个时候能挣三千五千的,”赵峰对这个薪资感到非常满意,“毕竟那个时候五块钱就能吃饱了,还是水饺。”
这20年来,赵峰几乎没睡过八小时的整觉,“我们就是一趟货接着一趟货的拉,最多也就睡六个小时,一般情况下都是三个小时到四个小时。”
最难熬的是提柜子(集装箱)时遇见堵车,赵峰说,“那时候车不能熄火,一会往前开一点,人很困,却不能睡,提一个柜子5分钟,要是前面排队排了两三公里,就得这么熬一宿。”
就算辛苦,赵峰觉得前几年一个月两万出头的收入,也值得让他这么熬,为的是能给妻子儿女一个过得去的生活。但疫情这两年,赵峰明显感觉到这行不好干了,“现在活少,运价低,油费高,上海消费也挺高,租个平房就要一千多,租两室一厅或者一室一厅甚至要三千五千的,现在一份水饺也得20块钱了。”
“卡车司机挣的都是血汗钱和安全钱”,开了12年卡车的老吕对此也深有感触。
“像我们这行几乎都有腰间盘突出、肠炎、胃病,作为卡车司机,一天能吃两顿饭就挺好了,一般我们是早饭不吃,中饭随便吃,晚上和夜宵一起吃,而且吃饭和睡觉都随着货主的时间,从来没有定时。”老吕说,“开卡车也要求司机不能出一点问题,出一点问题,可能几年赚的钱都一下子赔进去。”
《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》也显示,37.3%的司机日均工作时长在12小时以上;37.5%的货车司机每月一天不休。由于高强度的工作、休息不足,患有胃病、高血压、颈椎病、肥胖等职业病的司机高达86.5%。
“疫情这两年,很多卡车司机家庭的经济状况都陷入了危机。”老吕清楚地记得,2018年11月,他花45万买了一台21.5米的大卡车,想趁着年轻再多挣点。然而,很快疫情就来了,尤其是今年,老吕的老家徐州出现病例后,老吕两次被隔离。
“现在21.5米的大卡车,赚得不如之前6米多的车。”从过年到现在,老吕的收入只有三万多,而各种费用却依旧要缴,老吕刚刚刷了1万5的信用卡,又跟朋友借了1万5。
开卡车之前,老吕是干厨师的,那时候老吕对卡车司机这个职业充满向往,“当时感觉开车挺潇洒的,哪里都能去,还能顺便免费旅游,边赚钱边旅游,多好!”
2010年,老吕考下车证,加入了运输行业,一跑就是12年。但和老吕当时想的不一样,这12年,老吕根本没旅过游,“我们都是一趟活接一趟活,到了一个地方我们累得哪都不想去了。”
尽管是累,老吕对自己的工作还算满足。2010年的时候,那时候开卡车的很少,活很多,运费也不低,一个月能挣两三万块钱。
最开始,一台卡车动辄三四十万,卡车司机是一个门槛还算高的行业,但近些年,车厂销售竞争激烈,纷纷降低门槛,甚至推出零首付购车,也让大量卡车司机涌入市场。2018年,首部专门针对卡车司机的调查报告(《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.1》)显示,在我国的高速公路上,超3000万卡车司机承载了中国76%货运总量。
卡车不断增多,带来的却是运费不断下降,货运信息平台的服务费不断增长。
尤其今年,新冠疫情突然多点爆发,各地出台政策加强管控。老吕说,他从3月4号到4月9号,不到一个月,就被隔离了两次: 第一次是居家隔离3+11天,第二次是在平望服务区自我隔离7天。
老吕清晰记得隔离到平望服务区的那次,老吕拉的是一批从重庆到上海的铝板。接单的时候,上海的疫情已经有些严重,但货主当时非常急,这批铝材也算是防疫物资,老吕只能硬着头皮接下。
3月26日夜间,老吕就接到电话,物流平台告诉他,进入上海必须要有通行证和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以及健康码绿码。第二天,老吕从从安庆下高速,去做了核酸。
随后把车开到浙江湖州的长兴服务区待了一天,等待货主办理上海通行证。
“3月28日凌晨四五点左右,服务区管理人员通知所有车辆都要离开服务区,这个服务区马上就要关闭。”老吕只能将车开走。
■ 嘉兴服务区停滞的卡车。供图:老吕
老吕本想到嘉善服务区的,但考虑到这个服务区离上海近,风险高,他临时将车开到嘉兴新塍服务区,在这等了两天多,通行证下来了。但老吕的核酸有效期已经超时,他只能用手机现查询哪里能做核酸,“一般做核酸的地方都在市区,而服务区都在郊区。”
老吕花了100多块钱打车到市区,又花了40块钱把核酸做好。“卡车司机这段时间,不是在做核酸,就是在去做核酸的路上,”老吕开玩笑说。到4月20日,老吕30天做了有20次核酸。不过最近很多服务区增设了核酸检测点,这让卡车司机方便了许多。
拿到了通行证和核酸证明,老吕将这批铝材送到了上海金山工业园。在园区里,防疫人员用类似打农药的装备给老吕和车辆消毒。老吕发现,金山工业园区根本不像往日那么繁忙,一些卸完货的空卡车停在那,也许还没想好去哪隔离。
按照当时的疫情防控政策,老吕的健康码上已经带星了,而且在上海停留过,他很难被允许下高速,所以在路过苏州平望服务区时,老吕只能停下来,等待健康码恢复正常。
在平望服务区,老吕和其他两位卡友也点起了卡式炉,做起了饭。“老王车上东西挺多的,有炉子和厨具,后来我们委托服务区一位卖菜的大姐帮我们带买一些菜。”老吕说。
隔离那些天,老吕觉得生活还算规律,就是服务区的厕所只有一个位置,当时服务区停了200多辆车,早上可能半个小时都排不上厕所。老吕那一趟是3月24日从家里出来,一直到4月9日,老吕才洗了一次澡,还是用车里水箱放到太阳底下晒,才有了一点点温水。
■ 卡车司机晒的洗澡水。供图:老吕
4月9日这一天,老吕行程卡上的星消除了,老吕终于可以继续接单了。不过这趟让他在服务区滞留7天的活,他根本赚不到钱,这趟从重庆到上海的货,对方给老吕的报酬是1万1千元,但过路费花了4500元,油费花了快6000元。
鞍山卡车司机文达开的是一辆小货车,驾驶室只有两平米见方,高速漂流的34天,他常常会羡慕大货车,大货车的驾驶室司机座椅后面能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,但小货车没有,司机要想休息,只能蜷在主副驾驶的座椅上。也正是因此,文达一般不开太远的长途,一趟货往返一圈也就两三天。
但由于鞍山的疫情,文达这一次在高速路上整整“趴”在车里34天。
4月14日,文达经过多方求助终于回到了鞍山的农村老家,“实在挺不住了,我打了很多个求助电话,上下很多道报批,”躺在农村老家的炕上,文达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下来了,“十多天都没恢复过来,我现在就是想睡觉,医生说可能是缺钾。”
文达躺在老家炕上的时候,常常还会保持着一个蜷缩的姿势,不敢动,“我总是觉得自己还是在驾驶室睡觉,我一米八的个子只能用这个姿势,不能动,我有两次掉到座椅下,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。”
除了睡觉,最让文达感到后怕的还是饥饿。“我预备的吃的也就是些面包、泡面和水,也就够一周的。”后来疫情严重了,防疫人员开始在各个高速口和货站给卡车贴封条,“门和窗户都贴,保证是全封闭状态。只有车开上高速了,封条才能打开,但高速路上也买不到任何吃的。”
“封条一贴上,我的心里也一下子就慌了,就连上厕所都成了难题,在车里就像是与世隔绝了。”文达至今心有余悸。
■ 文达车上被贴的封条。供图:文达
这一个月我最长的一次是4天5夜下不去车,饿了就咬几口面包,“不敢吃完,但肚子里饿,开车心脏都突突。”
3月初文达从家里出发的时候,东北天气还没那么热,文达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车里,晚上冻得不行,白天热得难受,“最难熬的就是白天9点到3点,玻璃一烤,跟蒸桑拿似的,窗户都粘着封条,有时候我站在座椅上,让头靠近天窗呼吸两口,但车不动的时候,天窗缝隙进来的也是热风。”
最近几个月,文达主要以拉民生用品,生活用品和化肥农药、医疗器材、蔬菜为主,“疫情期间,除了这些物资,其他的货物都办不了通行证。”
最近这一趟,文达是给菜农拉的蔬菜,从锦州拉到鞍山,一百七八十公里的路,却让他在路上耗了4天5夜。“因为疫情也回不去家,但很多货办不下来通行证,也难以接到单。”他说,以前一个月不耽误活的话能跑十来趟,平均都是八趟。但现在跑车风险太高了。“咱们一起跑活的40多台车都停了,唯独就我自己在高速上漂着。”
文达有时候也不想跑了,但大男人呆着也不是个事,车也还有贷款。需要运菜的菜农也常常给他打电话请他出山。
辽宁农村人均土地不多,很多村镇主要靠种植大棚,而种植大棚更需要人力的悉心照顾,菜农们过年之前赶上了雪灾,他们照顾蔬菜就像伺候孩子一样,好不容易蔬菜长好了但没有运力,只能烂在地里。“种菜的大姐都快哭了,我去接货的时候去他们的大棚里看了一眼温度,32度,他们就每天在那里面干活。”
“后来大姐求我,我也感到很为难,我想去拉货,帮他们多跑几趟,但我车被封条贴着,身体也被消耗到难以支撑。”文达说他以前特别爱说话聊天,现在整个人精神头衰老很快。
在路上这一个多月,文达瘦了整整18斤,“我原来是160斤,现在只有140多点。”